5.顾听澜身子猛然一晃,直到撞到身后的花轿才回过神来。
如果说我捧着灵位出现在他面前,他还能勉强说服自己,认为我是在争风吃醋瞎闹、给他难堪的话。
那看见皇帝面前的严总管领着八个太监身穿白色孝服、捧着圣旨出现的这一刻,他就清醒了。
我阿娘是真的去世了。
而他竟然在我阿娘下葬的这一天,大办喜事,要娶其他女子做妻。
甚至打翻了我阿娘的灵位。
顾听澜脸色霎时惨白。
周围的老百姓看见他的反应,也隐约猜到了事情的原委。
“原来江老夫人是真的去世了。”
“顾侯爷不是跟江小姐有婚约吗?
怎么连自己岳母去世都不知道?
“江小姐的父兄当年可是为了救他才牺牲的。”
“何止呢,江小姐也是因为救顾侯爷才落下的病根,成了不孕之身。”
“没想到江家满门忠烈,江小姐却被夫婿欺凌成这样,天理何在啊!”
“就是啊,这顾侯爷连自己岳母的丧事都不去,这不是白眼狼吗!”
“不仅不去,还在岳母出殡的时候办喜事,简直猪狗不如!”
听着身边络绎不绝的骂声,顾听澜原本苍白的脸色气得越发红润,甚至眼底都蒙上了一层血丝。
他下意识看向我,发现我平静的不可思议后,顿时明白了一切。
“圣旨是你请的对不对?”
我垂下眸,默不作声。
如今,哪怕只是与他说话我心头都泛出恶心。
为首的太监捧着圣旨走上前,眼睛斜睨着顾听澜,眸底满是讽刺与鄙弃:“顾侯爷,既见圣旨,为何不拜?”
顾听澜脸上流露出挣扎的神色,可皇权在上,他无力反抗,只能跪倒在地。
他身后穿着喜服盖着红盖头的花映月挣扎着想要过来,也被随行的金吾卫掀开了盖头摁倒在了地上。
抱着阿娘的灵位,我亦预备跪下接旨,可为首的太监却一把将我托住。
“江小姐,还请起来。”
“皇上特许您不跪,这封圣旨,您站着听便好。”
说完,他扯着嗓子念道: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今有江家良女,贤良合德,性情淑钧,而其夫弃义,背恩忘德,苟合他人。
今察二人,二心不同,难归一意。
特赐江秋雪、顾听澜夫妻断绝婚约,快会及诸亲,各还本道。
钦此!”
圣旨的最后一个字念完,严总管从怀中取出我先前送入宫中的解约书,然后递给了顾听澜。
“顾侯爷,签了吧。”
顾听澜的眼框猛然红了,似是认出这封解约书的笔迹是出自我手。
他红着眼不断地抚摸着解约书上的字迹,轻声问我:“秋雪,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?”
没理会他话语中的悔意,我只是淡淡道:“顾听澜,签字吧。”
严总管身后的小太监适时从怀中拿出蘸好墨的毛笔,递给他。
顾听澜浑身颤抖着,手抬起来几次都没有接住毛笔。
我再也等不下去,越过他径直拿起毛笔,然后毫不犹豫的在解约书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6.最终,顾听澜还是签了那封解约书。
这一次,随着墨渍一同渲染开的,还有他滴到解约书上的眼泪。
我没有在意顾听澜的反应,见他签了字,立刻谢恩领旨。
我只有一个想法,阿娘的葬礼不能耽搁。
在哀乐声里,我捧着阿娘的灵位继续前进。
顾听澜也站了起来,发了疯似的扯掉了身上的喜服。
花映月惊慌的看着他的背影,心中渐渐生出恐慌。
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她的控制。
大街上人山人海,侯府的迎亲队也正看着眼前的一切。
花映月明白,若是顾听澜这个时候弃自己而去,她必定会成为整个大乾的笑柄。
于是顾不得自己披头散发、衣冠不整,立刻哭喊着追上来抱住顾听澜的胳膊。
凄凄切切的喊:“听澜,求求你不要走。”
可这一次,她无往不利的恳求没有任何作用。
顾听澜将手抽了出来,一心只想追上我的队伍。
花映月被这力道带得扑到在地,捂着肚子,疼得面目扭曲。
“听澜!
我好疼。”
看见她这副样子,顾听澜却赤红了眼,恨得咬牙切齿。
“够了,你还想用这样的把戏哄骗我是吗?”
花映月捂着肚子,不住的拽着顾听澜的衣摆,惊恐地道:“我没有,听澜,你信我。
我真的好疼!”
目送我捧着阿娘的骨灰离去后,严主管着在街上毫无形象、拉扯不清的顾听澜与花映月,讥讽的勾了勾唇角,却又故意道:“顾侯爷,江小姐阿娘去世可不是小事,按说侯府的下人应当早就将消息告诉你了。”
话音刚落,侯府两个捧着吉礼的下人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,惊慌地磕着头。
“侯爷我们错了,我们下次不敢了。”
花映月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无比,甚至顾不上腹部的绞痛,便抢着道:“我知道了,一定是姐姐平时苛待了这两个下人,所以他们才故意瞒下这个消息不说的!”
这一次,顾听澜没有再信她,而是目眦尽裂的看着那几个下人。
“严总管说得可是真的?
你们当真是知而不报?”
这两个下人从没见过这个场面,早已吓破了胆,哭喊着求饶:“不关我们的事啊!
将军,是花小姐说他会告诉你的,让我们不要多事!”
“胡说!”
花映月惨白着脸,无措的抱住顾听澜的腿。
“不是这样的,听澜,是这群刁奴有意诬陷我。
他们一定是收了江秋雪的钱,是江秋雪嫉妒我,想要破坏我们的感情……”顾听澜已然气得浑身发抖,哪里还会再相信花映月,立刻指着她道:“来人,把这个毒妇给我扔出京城!
从今以后,谁也不许放她进来!”
“不要啊!”
花映月死死抱着顾听澜的腿,哭得涕泗横流。
“听澜我知错了,我的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啊!”
听到孩子两个字,侯府的下人犹豫着不敢动,顾听澜却猛然怒喝一声:“还愣着干什么!”
他们才猛然惊醒,四个人一起,架住花映月将她拖了出去。
7.阿娘的葬礼结束后,我本应离开京城,前往漠北。
可皇上下旨,命我留京五日。
我便回到了江家,取出父兄放在库房里的宝剑。
阿娘随着父亲在漠北驻守时,生下了我。
从小我就在漠北长大,见惯了大漠孤烟,也立志与父兄一起为大乾镇守边疆。
若不是为了顾听澜,我不会来到京城。
我的阿爹阿娘、兄长,更不会惨死。
好在留在侯府的东西已经提前收拾好了,顾听澜与花映月结婚的那日,随着花映月的彩礼一起抬出去还有我的行李。
只是花映月的彩礼太多,我的行李混在里面,几乎无人察觉。
而顾听澜那时满心满眼只有花映月,更不会知道我的院子早就空了。
听江家的下人说,顾听澜回到侯府看见我的院子里四面空空时,第一时间就变了脸色,赶到了江家。
可惜皇上早就派了一队金吾卫日夜看守在江家外,如今的江家,连只雀儿都飞不进来。
我不可能再见顾听澜,他便冒着大雨在江家外跪了整整一夜。
直到街上的百姓看见,特意赶来讥讽他。
“背信弃义这人,也好意思求江小姐回心转意。”
“就是,按我说皇上就应该将这顾听澜也逐出京城,就像那花映月一般。”
……顾听澜被骂的不堪忍受,灰溜溜的回了侯府。
后来的三天,我都在准备御前听封的事情,忙得脚不沾地。
皇后特意差人送来了通天冠服,还有各色珠宝首饰,都是我喜欢的款样。
第四天,宫里来得女官与公公抬着鸾舆凤驾来到了江家门口。
宫女为我换上通天冠服,又佩珠钗玉环,然后,在金吾卫的护送下下,我款款进了宫门。
直到金銮殿前。
我看见失踪了三日的顾听澜。
他行尸走肉一样的跪在殿外,满脸的胡茬、面黄肌瘦,形容枯槁。
身边为我捧着玉如意的宫女轻声道:“听府外的金吾卫说,顾侯爷已经在金銮殿外跪了三天三夜了。”
看见我后,顾听澜死鱼一样的眼珠子里浮出一层喜色,刚想唤我,严总管便走了出来。
看见顾听澜,颇为鄙弃的道:“皇上说了,哪怕顾侯爷你再在金銮殿上跪上一年,他都不可能收回旨意。”
“今日是江小姐御前听封之日,你要是识趣,就跪远些,省得碍眼!”
顾听澜身子一颤,下意识的看向了我。
我自然不在意他的死活,连看也不曾看,径直越过了他。
可没想到顾听澜竟真的听了严总管的话,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,跪到了别处。
进了金銮殿,左右皆是大乾国五品以上的官员。
我穿着红色的通天冠服,头戴七尾凤冠,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受封护国公主。
虽然知我要镇守边疆,皇上仍在京城赐了我新宅,又赐我父亲谥号忠肃。
我谢了恩,缓缓退出金銮殿。
我没想到,顾听澜竟还直直的跪在外头。
跪了三天三夜,滴水未进,顾听澜如今的脸色极其难看,可我没有分半些目光给他。
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,跪在地上的顾听澜忽然抓住了我的裙摆。
他仰起头,红着眼睛,见我低头,立刻满眼悔恨的道。
“秋雪,我真的知道错了,求求你回来好不好?”
我只是冷冷的看了顾听澜一眼,然后抽出身旁侍卫的剑,割断了被顾听澜拽着的那一截裙摆。
顾听澜怔在原地,没有等他作出任何反应。
我只是径直从他身边路过,没有回头,心里也没有任何波澜。
我决绝的反应,终于彻底击垮了顾听澜,他握着那截裙摆瘫坐在地上,仿佛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人。
第五天,我带上了父兄的宝剑和盔甲,回了漠北。
一个月的奔驰,我终于看见了大漠孤烟、戈壁荒凉。
漠北的风裹挟着砂砾拍打在我的铠甲上。
我伸手抚过城墙上斑驳的刀痕。
这些,都曾是我熟悉的记忆。
当年父兄去世时,尸首并没有送回京城。
父亲的旧部领着我,找到了父兄的坟。
我将阿娘的骨灰,埋到了父亲的身边。
……8.转眼,三年。
"将军,岭南来信。
"副将呈上信笺时,我正修剪着院子里的海棠树。
这树是我用从京城带来的枯枝嫁接而成,如今已结了零星的花苞。
漠北的土养不活娇贵的垂丝海棠,却能让这株混着胡杨血脉的新品种倔强生长。
副将呈上来的信被漠北沙尘浸得发脆。
展开,里头警示顾听澜的字迹。
比记忆中潦草许多,墨迹在"咳血三月"处晕染成团。
我知道他被贬岭南。
来到漠北后,我无心关心京城的旧事。
可捡来的小丫鬟不知从哪听见了我过往的事。
总在我身边絮絮叨叨的念着:“公主你离京后,满朝文武联名上书弹劾顾听澜,说他私德有亏难堪大任。
一年前就被皇上削了官职,发配到岭南去了。”
“还有那个叫什么映月的女子,被顾听澜赶出城后人也疯了,现在在大街上见人便说自己是将军夫人。”
我没有评价,也全然不在意。
如今再看顾听澜的信,也依旧心无波澜。
即便他通篇都在忏悔,我将信纸凑近火盆,平静的看着火舌舔舐他的悔不当初。
灰烬飘向窗外,与海棠花瓣一同落在练兵场新砌的英魂碑上。
碑文是请京城最好的石匠刻的,把江氏历代戍边将士的名字都描了金。
风里传来胡笳声,混着更夫沙哑的梆子响,而远处,是漠北十三座城池的烟火人间。
我院子里的海棠终于开出了三年来的第一朵花。
月光洒在海棠新生的芽上,一切都是生机勃勃。
跟在我身边的小丫鬟好奇的问:“公主,你在看什么啊?”
我笑了笑,目光遥遥的望向城南,那里,葬着我的爹娘、兄长。
而他们是身后,是我父兄守护着的大乾。
也是我未来要守护的,故乡。